宁楟枫拍他的肩,“如你这般,文试的策论该不会只写了?一个字吧?让我猜猜,你写的是‘嗯’还是‘好’?”
恒乞儿摇头,“我写了?三百。”
“失敬失敬!我竟不知您能一气儿说出三百个字来!实叫人刮目相看?!”
众人一阵哄笑?,连纱羊都没有忍住。
恒乞儿瞥了?宁楟枫一眼,宁楟枫连忙拱手讨饶,“我玩笑?的,你别放在心上?。”
恒乞儿的确没有放在心上?。
和他听惯了?的那些讥讽嘲笑?相比,这实算不得什么。
“考完的东西,还提它做什么。”紫竹道,“说话间就要到武试了?。”她?望向蓝瑚,“我只担心小姐……”
几人的笑?意一收,蓝瑚搭上?紫竹的手,“我又?不会去?和人争强斗狠,左不过认输就是了?。”
“您真能认输倒好了?。”紫竹嘟囔道。
蓝瑚的确不是争强斗狠的人,可当对手都是些寻常人家?的孩子时,她?是决计不能丢蓝家?的脸的。
武试之后?,几个孩子就要离开裴玉门。
屋里忽然静了?下来,众人不约而同地默默喝茶。
恒乞儿垂眸,望着自己?在茶汤中的倒影。
武试将近,拜师典礼便也近在咫尺。
他指尖收紧,悄悄望向了?主屋的方向。
是好是坏、是走是留,无论如何,他都不能再拖了?。
蓝瑚做东, 用了?一壶茶,巧妙地让纱羊留了?下来,化解了猫虫相斗的局面。
距离除夕还剩四天, 这时候, 文试的?卷子都已批改出来, 登记了?分数,只等这两天比完武试、最后一天办完宴会,便?要在除夕上午送孩子们回家了。
武试被分为两天,所有?学生打乱名号, 抽签决定对手。
七十六名学生共三轮比试, 由七十六决三十八,三十八决十九,十九决十。
第三轮时,从十九位学生里取引气最早的?一位,轮空入选。
这届裴莘院引气最早的?是恒乞儿, 加之他已是司樾真人?弟子,按理说?, 他应该是所有?学生里最得意最自在?的?, 可在?武试前的?这一晚, 恒乞儿却久久没能入睡。
离结业的?日子越来越近, 那横在?恒乞儿心中的?结也膨得越来越大。
又?是一天的?梅花桩训练, 宁楟枫早已累得熟睡,恒乞儿却蜷着?身子, 握着?那把金鳞匕,没能闭眼。
安静的?夜里, 屋外响起了?窸窸窣窣的?声音,过了?一会儿, 恒乞儿听见了?对面紫竹和蓝瑚的?低语。
“调皮的?小东西,怎么还不睡呢。”
“你把我的?络子拿来吧,玩累了?就睡了?。”
“嗳。”
恒乞儿握着?金鳞匕的?手一紧,过了?好一会儿,对面才没了?声响。
他坐了?起来,穿了?鞋,扭头看了?眼睡着?的?宁楟枫和凌五,随后轻悄悄地推门离开?了?屋子。
恒乞儿握着?匕首站在?庭中,身前身后的?厢房都暗着?,他侧过身,看向主屋,那里也没有?灯光。
司樾睡了?。
他一下子泄了?气,半宿的?纠结和为难到此?都没处可诉。
低垂了?头,恒乞儿借着?月光看了?眼手里的?匕首,那上面的?纹路折射出微凉的?金光。
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出门,可师父睡了?,他也不想马上回去,就是回去了?也睡不着?。
恒乞儿想,不如到处走走,他也没几次看停云峰的?机会了?。
想着?,他将?匕首揣进怀里,沿着?小径散步。
两边的?花树和他第一次来时并无区别,这里的?花间错着?开?着?,花期也比凡花长得多,似乎永远不会有?颓然萧索的?一天。
恒乞儿以为只有?蓝瑚宁楟枫这样的?人?才会对美景恋恋不舍,没想到他跟着?他们?读了?一年的?书,竟也矫情起来,开?始学着?爱美了?。
可他不比他们?心思纯净,这美赏了?两眼就开?始烦扰,不到一刻钟他便?低下头盯着?自己的?步子,把花屏蔽到了?一旁。
他到底没有?蓝瑚那么爱花,他想的?只是自己,想的?是,或许师父会念在?这一年的?情分上,留他下来。
不管司樾留不留他,恒乞儿都做了?决定,他要在?拜师大典前向司樾坦明自己的?一切。
他不该瞒她?。
走着?走着?,他还是不自觉来了?湖边。
这一个月来,他和宁楟枫天天来这里,就是脑子不想,脚也学会了?自己过来。
望着?那明镜一块的?湖,闻着?四周清清淡淡的?花香,恒乞儿忽而心中酸胀,只觉夜凉如水,身如只雁似的?孤寂。
这里不是他的?家?,恒家?村也不是他的?家?,他没有?亲人?,没有?家?,也就没有?归处……
如果他不曾上过学,不曾和蓝瑚宁楟枫这样的?人?物接触,那他也就不会想这些。
一年以前,他想的?只是馍、热汤和肉菜,纵形单影只,也从来不会有?半点孤独。
若裴玉门来村里收徒的?那天,他没有?出门,或许苟延残喘几年饿死,或侥幸长大当个伙计、小贩,然后娶妻生子,每天忙碌着?自己的?营生,想法?多赚几个钱。
偏生他来了?这里,学了?什么“穷且益坚,不坠青云之志”、什么“先天下之忧而忧,后天下之乐而乐”——这些和他有?个劳什子的?关系。
他认识了?那么多圣人?、君子的?名字,到头来,却连自己的?名字都不知道。
连猫都有?名字……
恒乞儿耷拉着?脑袋,心中愈发酸涩。
他读了?书,却不似宁楟枫蓝瑚那般有?雄厚的?家?世、明理的?家?人?支持他们?学以致用。
恒乞儿所读的?书,淤泥似的?堵在?心里。
他想用它来建屋造瓦,却没有?人?能帮他一把,只能是越读泥越多,越读泥越烂罢了?。
他心里乱糟糟的?,宛如深陷泥淖,因年纪尚小、理不清思绪,随后通通归结于是自己太过矫情,可外人?一听便?知——
他想要个家?,一个好家?。
站了?一会儿,恒乞儿觉得无趣了?,他又?往前走,习惯性地去了?梅花桩边。
跳上第一根桩子,恒乞儿站在?桩上环视全湖,蓦地对上了?一双黑紫色的?眼睛!
“啊!”恒乞儿惊得叫出了?声,万没有?想到湖里还有?人?在?!
在?他的?右前方,司樾脱光了?衣服,泡在?水里,身前飘着?一张托盘,盘上放在?酒菜,手里正捏着?一个小酒杯。
对上恒乞儿的?双眼,她?勾起一抹笑,“讨厌,流氓~”
恒乞儿睁大了?眼,好一会儿才不可置信道,“师父?”
“哦?原来看得见,我还以为你是看不见我呢。”司樾往后一靠,酒杯隔空敬了?敬恒乞儿,“悠着?点,明天还要早起。”
恒乞儿跳下梅花桩,从岸上跑去了?司樾身边。
他跪坐到了?司樾身后的?岸边,又?喊了?一声,“师父。”
司樾咂着?酒,斜眼看他,鼻腔里发出一声“嗯?”
恒乞儿今晚出门,就是为了?找司樾坦白的?